性味盎然的網路小遊戲

文◎林宇玲（世新大學新聞學系副教授）


「老師，這個遊戲很色，你不要打開！」一位國小四年級的女生指著螢幕上的「男女渡河」遊戲，面色凝重地對我說。另一位女生也湊過來應和：「對，這個遊戲很變態！」

下課後，我好奇地點開此遊戲，畫面上出現Q版人物，有六人（3男穿著藍色泳褲和3女穿著粉紅色比基尼）站在岸邊準備搭船到對岸。遊戲說明則寫道，「智力大考驗！要幫三男三女渡河，船上最多只能坐兩人…必須維持男生人數不能大於女生人數，才能順利成功。」玩家如果失敗，會聽到一聲：「喔喔！（男音）」，畫面立即出現許多灰手印，三位男生流著口水、下體貼上「禁」字，配合「哈哈」、「免跑」的字眼；三位女生則是衣衫不整，臉上露出哀淒狀及「哇哇」的字眼。雖然畫面並未具體描繪身體性癥及性行為，但一看便知女生遭到性侵。難怪，小女生會說：「這個遊戲很色」。

事實上，大多數的學校都已安裝網路分級過濾系統，因此學童在校所玩的網路遊戲已保守許多。但「性」的問題，似乎並沒有因此而被隔離，它還是以滑稽、逗趣或隱微的方式，潛藏在各類遊戲中。


小遊戲－製造信念的工具

當然，網路遊戲並非唯一暗藏春色之地。本文之所以提出來討論，是因為網路小遊戲被視為是小孩遊戲（kid’s games），它提供一種新的互動形式讓兒童去經驗流行文化。不同於傳統媒體，學童不再是被動觀賞或窺視，而是藉由遊戲，主動參與其中，以獲得控制感、愉悅及幻想。

電玩學者J.McGonigal指出，小遊戲的主要功能並不是在令人相信（making believe），而是製造信念（making belief）。由於小遊戲的結構簡單，有明確的目標與規則，配合多媒體的形象（如：視覺形狀、音效、移動等）及電腦的反應程序（responsive procedures），能簡單地再現一套有關世界的信念。小朋友透過不斷地玩（嘗試—犯錯的行動），很快便能掌握遊戲世界的運作，為了過關得分，他們會接受並自動演出（performing）遊戲所欲傳達的信念。

以「性吸引」為訴求的化妝遊戲為例，遊戲主角多是身材姣好的年輕美眉，身上只穿著內衣等待被裝扮。一旦玩家為其梳妝完畢，按下「完成」，畫面就會出現一位男生為其打分數；如果分數過低，他便會取消約會，此時女主角即發出「唉嘆」聲。小朋友在玩此類遊戲時，不用幾次就會發覺女生只有打扮入時且性感，才會獲得高分。透過「玩」，玩家（不論男女）學會「女悅己容」——女生必須以男性的觀點來打扮自身並取悅異性。有關異性相吸的複雜心理與文化過程，被遊戲直接簡化至女性的容貌。而這套信念，玩家不是透過觀看，而是經由展演獲得。由此來看，小遊戲對小朋友知覺現實的影響，實在不容小覷。

目前有關網路色情的討論，多偏重在外顯性行為和身體裸露對兒童的影響，而忽略「性」背後所隱藏的性別（或性慾）信念。為此，本文特別調查兩個小朋友常玩的遊戲網站：【史萊姆好玩遊戲區】和【寄情築園】，試圖藉此一面說明網路小遊戲究竟採用哪些手段來增加「性」趣；一面則解釋這些「性」味盎然的小遊戲是如何建構我們對性別和性慾的文化想像。


網路小遊戲耍「性」的手段

首先，我們發現網路小遊戲慣用的性手段，主要有五種：

一是「性吸引」：遊戲直接以「女體」（女性婀娜多姿的身材）來吸引玩家的注意，或是間接利用女角色努力迎合遊戲中男性的認同來說明外貌的重要性。前者多出現在格鬥、體育或對戰遊戲中，女性被刻畫成身材窈窕、大胸、細腰、圓臀且穿著暴露的「養眼」角色。譬如【無線正義】的女主角不但穿著露胸、緊身的戰鬥衣，還出現更衣時的裸體畫面；【格鬥天王】則描繪女角色打鬥時，因喘氣而胸部起伏的樣子；【沙灘美女網球】則是穿著比基尼的女選手一面打球，一面發出「喔、喔」的喘氣聲。在這些以體能為主的遊戲裡，雖然出現女性角色，卻著重在其外型，並以音效凸顯其性慾，意圖貶抑其技能。 

至於間接手段，則多出現在化妝和烹調遊戲中。例如【幫女生化妝】、【燙頭髮】，玩家必須為遊戲中的女角色打扮，如果裝扮的分數不高，則會遭到男生嫌棄。或在【做餅乾】裡，玩家要幫辣妹做餅乾，以討好異性。在這類女孩遊戲裡，利用「打分數」的設計，鼓勵女生盡其所能地取悅男性（不論穿衣或烹飪），滿足其需求。

二是「性挑逗」：遊戲以美色作為噱頭，引誘玩家來玩。譬如【辣妹鋼管舞】、【編舞器】，以長髮、身材火辣、穿著清涼的女性，站在舞台上扭腰擺臀，要求玩家模仿其動作。另一種性挑逗則是以美女作為過關的獎勵。如【美女猜拳】，玩家若贏美女一次，她就會脫去一件衣服。不過，此遊戲最後並未讓玩家眼睛吃冰淇淋，而以胖裸女塞滿整個螢幕來代替，有醜化胖女人之嫌。另一個相似的遊戲是【猜內褲】。台上站著三位身材火辣、穿著迷你短裙的西方美女，玩家必須猜誰穿紅內褲；若「掀」錯內褲，則會出現一位面目猙獰的反串男子，以示懲罰。

有些遊戲乍看下雖然內容與漁色無關，但結局卻有美女相送。如：【打日本鬼子】、【搶救A3女神】以槍擊為主，但最後過關者可贏得美女。很明顯，這些遊戲是以「女體」作為色誘玩家的工具，遊戲不但性慾化女性，且將其價值化約至「身體」，並貶抑為「物」（如：獎品、戰利品），可以為男性所玩弄、擁有或收藏。

三是「性暗示」：遊戲利用某些動作或聲音來暗示「性」，讓玩家產生一些性聯想。例如【保險套】，一個酷似奶嘴的東西（隱喻男性的生殖器）會來回亂噴液體，玩家必須讓液體落入保險套內；若2次落空，就會冒出一個嬰孩。【提款機】則以雙關語的方式，不斷發出（女聲）：「快插進來！」、「請慢點！」（將提款過程暗喻成性交易）。另外，在【大胃王2】裡，當肥胖的大胃王被蠟燭滴到時，會露出開心滿足的表情（隱喻S／M）。或是【打盤子】，當盤子打中臀部時，立即發出女性的滿足聲（隱喻S／M）。

這些遊戲以特定的動作（如噴射、滴蠟燭或拍打臀部）或聲音（如呻吟聲）來暗示「性」，雖然沒有暴露身體性癥或具體描繪性行為，但玩家在玩的過程中，會發現遊戲刻意醜化胖子與女性——胖子代表無節制的慾望（愛吃、受虐）；而女性則是被動、等待被滿足的性對象。

四是「性騷擾」：遊戲以帶有性含意的語言或動作，騷擾他人。譬如在【提燈過河】裡，好色的爺爺會戳媽媽的屁股；【加菲貓鬼屋】則是加菲貓進入浴室並打開浴簾時，會看到一位男生正在洗澡。另外，有些遊戲還加入排泄物。如【大便妹】，一位漂亮的美眉必須閃躲從天而降的大便；一旦閃避不及，就會被淹沒在大便堆裡。另外，在【飛指搓屁屁】裡，畫面上方出現一個穿著紅內褲的屁股正在大便，下方則站著一位男童不斷以飛指戳此屁股。這些遊戲不論是以穿插或主軸的方式，多少都合理化男性對他人的騷擾。前者（如偷捏、偷看）類似開黃腔，以博君一笑；後者則是把女／性和「骯髒」連在一起，以合理化男性的攻擊或碰觸行為。

五是「性行為」：遊戲以明顯或隱晦的方式來表達性行為。譬如【捉老鼠】，藍老鼠若遇到紅老鼠，就會發出性交呻吟聲；【威而剛】則是酷似陰莖的東西，如果吃了威而剛，就會愈來愈長，並發出男性性交的呻吟聲。另外，有些遊戲則是以人物穿插的方式來表現，如【大鬧老人院】，年輕的男工作員如果遇到女護士，護士就會為他提供性服務；或在【街頭黑幫】裡，流氓如果遇到女服務生便會相約到廁所，然後傳出性愛的歡愉聲。在這些遊戲裡，男角色多使用暴力，四處打人或破壞；而女角色則是賣弄風騷，隨便和異性發生關係，形成男出擊／女承受的主／從關係。


性背後的性別想像

綜合上述，我們可以發現網路小遊戲的確會挪用「性」來為其內容加料，而且不同遊戲所放的性料，香辣、鹹濕程度也不一。不過，他們背後都深受異性戀霸權的控制。從「性吸引」至「性行為」，皆以「異性相吸」作為操作原則，且以極盡刻板的方式來形塑男、女角色和兩性關係。

在性別角色上，遊戲中男性的體型較為壯碩，多穿藍、綠色的衣褲，且擔任攻擊或挑釁的角色（如軍人、流氓）；而女性的外型則是前凸後翹，多穿粉／紅色的露胸、緊身衣裙，且以服務（如服務生、護士）或人質的角色為主。雖然有些體能遊戲也出現女性的武打角色，但仍著重在其身材，並強調女性因出力而導致身體性部位（如胸、腰、臀）的顫動與喘氣聲，或是被打到時所發出的唉叫聲。很明顯，這些遊戲利用「性」，不僅刻意性慾化女性，也貶抑其在體能方面的表現，而再次強化男強／女弱、男剛／女柔的二元運作。

在兩性關係上，遊戲的男角色多扮演強勢、主導的一方，可隨時佔有女性；而女角色則站在被動、受辱的一方。譬如，在化妝遊戲裡，女主角對約會充滿期待而努力打扮或學習烹飪，但男角色卻有權否決她的付出。這類遊戲不僅告訴玩家「什麼才是理想的女性形象」，同時亦強調女性應以男性的標準為依歸。另外，在其他遊戲裡，賞心悅目的女性則成為一種報酬，如果玩家表現良好，就能得到美女回贈。女性不僅被貶抑成「物」，也將其「性」與情感分開，變成有求必應的性玩物或性工具。

由此來看，網路小遊戲其實利用「性」來強化以男性為中心的異性愛運作，而這問題遠比性料加的多寡（如身體裸露尺度或對白粗鄙程度）來得重要，因為性料放得少些，口味雖變清淡，但內容卻還是阻礙性別平等的發展。尤其網路小遊戲被當成「小孩遊戲」，兒童正以不設防的方式不斷地演出此信念。


「你覺得這樣好看嗎？」

這些年來，我常到國小觀察學童玩網路遊戲；我發現小朋友其實不喜歡（在公開場合）看到赤裸裸的「性」。或許是受到師長和世俗觀念的影響，他們覺得：「性很噁心」，所以咸少好奇地搜尋有關「性」的素材，就算他們不小心點到，也會感到尷尬，不是立即關掉便是連聲尖叫。

不過我注意到男、女生對「性」有不同的反應。男生比較喜歡玩以男性為主角的體能遊戲（如運動、對戰、槍擊），如果遊戲突然出現女生自動獻吻、或出現女生說：「你好棒！」，他們都會覺得很可笑，更遑論出現「呻吟聲」。男生在教室裡玩遊戲，會在乎「性別正確」，也就是說他們絕不會主動玩化妝遊戲。為了得到男性同儕的認同，有些男生甚至會藉故貶抑化妝遊戲（如「這個女的長得很醜！」）。尤其愈高年級的男生，愈易將其和帶有「性」含意的遊戲等同在一起，以「噁心」、「變態」來稱呼。

不過，有時男生也會留意一些他們所謂的「變態」遊戲，但不是因為他們想玩，而是為了陷害別人。他們會慫恿其他人（尤其是男生）去點選該遊戲，然後看其上當後的尷尬神情。對國小男生來說，性是禁忌、不可欲，誰若不小心看到，就會觸犯規範，因而可以達到惡整的目的。

女生之間則比較少發生惡整的情形，比較常聽到的對話是「你覺得這樣好看嗎？」。尤其是中低年級的女生，特別偏愛化妝遊戲，她們會互相交換意見，學習如何打扮，以獲得高分。在大人眼裡，她們的選擇或許是最無害、最安全——遊戲裡既無打打殺殺，也沒有淫亂不堪的畫面或聲音，有的只是一位發育成熟、皮膚白皙、身材姣好、五官精緻的年輕女模特兒穿著內衣，等著被裝扮。

成人所擔憂的外顯「性」問題，似乎在教室裡並未發生，反而是「性」背後所隱藏的性別信念，和班級氣氛與同儕互動產生某種程度的共鳴。小男生刻意排斥有關女／性素材，或利用性素材來戲弄他人，以證明其男子氣概（包括敢於違反權威）。至於女生，則是以抗拒性素材（尤其含有暴力情節）和只玩化妝遊戲來彰顯其乖巧、愛美的女性特質。換言之，性素材的使用與否，已變成某種性別特質的表露與佐證。如果我們還只停留在小朋友「是否看到性？」，而忽視性如何融入其每日的性／別互動，可能不足以培養兒童正確的性態度和性別觀。


批判意識的重要性

目前我們面對帶有「性」含意的網路遊戲，還是習慣採用隔離、阻絕的方式——讓小孩遠離這些性素材。但在媒介如此豐富、科技如此進步的今日，這樣的作法難免防不勝防，小朋友可能走在路上，迎面而來的公車廣告就是大幅男女熱吻的電影劇照。所以面對「性」問題，除了要求兒童不要尋找性刺激外，可能更要他們正視其內容，瞭解文本究竟以何方式呈現性／別角色、兩性關係、情／愛價值、性愉悅及性態度，讓兒童能以更批判的觀點來使用或拒絕這些文本。

另外，文本的使用也涉及同儕之間的性／別互動，我們可以藉由小朋友如何使用（或拒絕）文本，瞭解班上的性／別關係是否以平等的方式進行。在這過程，師長或家長也可以扮演一個積極的角色，一面瞭解小朋友在流行文本裡看／學到什麼，以及他們為何使用（或拒絕）某些文本；一面則讓他們瞭解文本的性別化其實是人為賦予的，使用（或拒絕）某些文本並不能因此而變成某種人，讓小朋友學習以更寬容的心態去包含別人的文本選擇，以及性／別發展。